“妈。”8月2日清晨4时58分,王睿拨通了母亲的电话,当时,她正跟着前来救援的武警官兵沿铁路从受困点落坡岭走出。在经历近40小时的失联后,王睿的手机带着微弱的电量,终于颤颤巍巍地现出2格信号。
(资料图)
电话马上被接起来,母亲叫她的名字,声音颤抖。在断联断电断水少粮的最难时刻,王睿都没有哭,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,她眼泪掉了下来。
7月29日,王睿和同行的14位队友一起踏上K396次列车。这是一支刚从内蒙古结束了暑期社会实践的队伍,来自上海交大绿格公益团。
为期两周的时间里,他们在内蒙古荒漠上勤勤恳恳地铺树葆、铺沙障、扎草方格,拉出“直到风沙止步”的横幅,期望为防风治沙、环境治理贡献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。
同学们没想到,气候之变用更厚重的方式给他们“加了堂课”。随着这场灾害性暴雨的落下,大家不得不被困在途中三天。经历迫停、失联、断电、转移、少粮、难眠的夜、补给救援、离开被困点,再不会经历比这更刻骨铭心的“社会实践”了。
7月30日,K396次列车停住的第一天,车上乘客心态较为乐观,学生们把横幅折起来显示“交通止步”,拍给后方看。 本文图片 受访者提供
8月2日,走出被困点,学生们重新拉出旗帜。
困住的列车
7月29日傍晚,结束了为期两周的内蒙古防风治沙暑期社会实践,上海交大绿格公益团的15人登上了从乌海西站发往北京丰台站的K396次列车。队伍中的张沁舒,美滋滋地拎了几个几度拎不动的瓜上车,想带给爸妈尝尝;大二升大三的王睿也松了口气,想回家里“好好休息一下”;这是李修远大三升大四的暑假,他盘算着从北京直接赶回学校实验室,剩下的暑假再做点科研。
列车从内蒙古疾驰而出,窗外无雨。入夜,车厢外雨势渐大,而车厢内声息渐悄,K396次列车载上一车好眠的乘客,向北京方向奔去。
不出意外的话,这趟车本应在7月30日早上九点半停靠终点北京丰台站,但一车人不会想到,他们要到8月2日早上8时32分,才一身泥泞抵达,张沁舒的瓜早就不知道被谁拿去分了。
7月29日20时至8月2日7时,北京出现极端强降雨天气。根据“气象北京”微博,本次降雨的过程极值已显著超过北京地区记录到的降雨极值,为北京地区有仪器测量记录140年以来排位第一的降雨量。
7月30日,受强降雨天气影响,京津冀地区铁路部分线路临时封锁,K396次列车在行驶至北京门头沟落坡岭站附近时,因前方水害被迫停车。此地距离丰台站不到70公里。
K396次列车停靠的落坡岭站台。
王睿告诉澎湃新闻记者,7月30日清晨,一车人醒来发现列车停着不走了,广播播报着因天气原因列车将暂作停留。之后列车后走走停停,最终在落坡岭停下,那一天,他们最大的焦虑还是“下一程的转车要赶不上了”。
餐车的饭一点点发完,7月30日中午时分,方便面之类的物资拿到车上便很快被一抢而空;晚上车上又补充了点物资,发放秩序较中午好些,并优先供给老人小孩,但总量还是不充足。
尽管恐慌,但车上彼时可充电、手机有信号。“中国铁路”微信公众号发文称,到7月31日清晨5点,乘务组冒雨徒步前往站内采买食品饮水1200余件,返回车厢向旅客发放餐品。
王睿记得,随着食品逐步发放,旅客开始向餐车聚集,人越来越多,场面险些失控。不得已,兼职值班员赵阳站出来高声维持旅客秩序。赵阳告诉乘客,下车时发现两处塌方,工作人员走了七八百米运回物资。在网上出圈的视频里,赵阳发丝湿透,声嘶力竭地叮嘱乘客:“领取物资千万不要拥挤”“我是个女人,也是别人家的孩子,我就是穿了这身衣服,我得对得起大家!”
31日上午9点多,车又开动了,不少乘客振臂欢呼起来。但在经过隧道上了一座桥后,列车又停下来。雨势仍大,眼见着桥下的水位越来越高,水流越来越湍急,列车很快后退下桥,再次回到落坡岭站,自此停住。
转移到落坡岭社区,“村民们无私帮忙”
中国铁路北京局集团有限公司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,7月31日12时许,在铁路工作人员和当地村干部的组织下,K396列车滞留人员下车避险。此时,大家的手机已先后进入断网状态。
失联,让现场气氛更趋凝重。
张沁舒在队里出了名地喜欢发朋友圈,几乎日更。同去内蒙古的绿格公益团领队赵泽正曾和她开玩笑说“哪天没看到你发朋友圈,我一定报警。”那一趟,赵泽正和一些队友并未一同坐上这班车,但时刻跟进着张沁舒和其他队友的消息,他意识到,这趟车真的出问题了。
7月31日10时40分许,赵泽正还收到队友的消息说,车开始动了,11点后,他再问情况时已无人回复,挨个电话打过去,一个都联系不上了。
后方能做的很有限,赵泽正只能收集车上同学的紧急联系人电话,以及迅速报备学校相关部门,并和学校老师们盯紧网上关于列车的信息。新闻开始传出北方暴雨下死亡、失联的消息,赵泽正几乎不敢看,“很难想象家长们的心情。”他又给车上的15人发一遍自己的电话,叮嘱无论谁一旦有信号,一定第一时间报平安。
另一边,张沁舒在心中真的默念起来:“赵队,你一定要报警救我们出去啊。”她不知道的是,外界已迅速关注到包括K396次在内的3班列车,车上还有来北京研学的四十多名孩子,家长们心急如焚。
7月31日上午12点多,透过车厢玻璃,张沁舒观测到,列车底部距离河面水面几乎不足3米。一个小时后,滞留旅客和铁路工作人员全部转移疏散到安全地点。
7月30日开始,K396次列车停在落坡岭站,7月31日,人群下车转移到就近的落坡岭社区。
转移的过程中,瓢泼大雨几乎淋透了每个转移的乘客。距离列车停靠点步行10分钟的位置,落坡岭社区常住人口只有400多人,大多数留在村子里的都是老年人,就这样突然承托了列车上疏散下来的近千人。
在王睿看来,客观情况并未因此好转,相反,她注意到这个小村庄自身也很难。和此时的列车上一样,它也已断电、断水、断信号。因为路面的塌方,车开不进来也开不出去,交通断了,只能靠步行出去。
但村民和村委会的用心程度,超过了所有乘客的预计。
村里剩下的老年人居多,但帮忙做饭、挑水,干起活来毫不含糊。煮面煮粥用的是山泉水,烧的是柴火。在这里,张沁舒时隔17个小时,终于排队再次吃上了一顿热乎饭——疙瘩汤。
现场仍是优先让老人和孩子吃饭,有面条、疙瘩汤、鸡蛋、牛肉干、黄瓜等。王睿记得,大家还领到了馒头、粽子、包子等多种类的主食,“所以一看就是为了帮我们临时问村民征集来的。”
几位大学生很快在现场和其他人一起帮忙分食物,其中包括李修远,一位村民大爷关注到李修远衣服湿透,毫不犹豫地从屋里拿了件新短袖给他,“很难想象,萍水相逢,他们自己也都有困难,但居然这么无私地帮忙。”李修远感慨不已,“我们几个同学都在商量,等情况好些了,还要回来找到这个地方,再向村民们道谢。”
7月31日晚,大家各自在落坡岭社区各处寻找栖身之处,室内房间大多给了老人和孩子。
当晚,还有不少村民拿来新地毯、被子等,并让出自己的房间,还有村民想到打开小车,给这些惊魂未定的乘客过夜。
“我们所有的老百姓,把家里所有的吃的都拿出来了,成锅成锅地煮疙瘩汤、面条汤,有的还把家里藏了很多年的咸菜拿出来切了。”北京门头沟落坡岭社区党支部书记孟二梅在8月1日晚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,声近哽咽地感慨:“有口吃的,就不能让大家饿着。”如孟二梅在采访中所言,绿格公益团的队员们也感受到,村民为他们“尽了最大的努力”。
借了一部30%电量的手机,走出去
时至8月1日,王睿留意到,雨渐渐停住,水位在退。虽然没有太阳,但天气较前几日而言变好起来。物资紧缺令人焦虑,但对当地滞留的乘客来说,最可怕的仍是失联问题。
“我们对自己有些把握,但真的很怕父母担心,怕他们会不会急得自己找过来?“王睿说,“其实我们当时最想知道的是,外面知不知道我们受困了。”
事实上,救援力量此时已在来的路上。据北京新闻广播报道,7月31日晚6时30分左右,北京武警总队40名先锋队员从门头沟三家店火车站出发,前往旅客所在地落坡岭和安家庄,计划先坐火车前进5公里后,再徒步12公里,为受困旅客送去食物等物资。但由于铁路损毁,无法继续前进,救援队伍在妙峰山镇水峪嘴村就地开展救援。对于被困旅客,计划安排空投所需物资。
8月1日早晨,“弹尽粮绝”、失联的焦灼气氛笼罩在所有人头上,当下还有老人小孩淋雨生了病。观察到天气情况尚佳,山上也没东西砸下,一些人决定不再“坐以待毙”,往外自寻生计。“第一批走一定是有危险性的,不知道前面的路是什么样的。但我们觉得,总要有人出去报个信,让外界知道我们的情况。”与队友沟通后,李修远成为了首批尝试自行走出的十几个人之一。
决定出发时,李修远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,他向队友借了一部剩余30%电量的手机,带上身份证、一瓶水、一根玉米和一把伞就出发了。
那段路的难走程度,确实超过了大家的预期——淤泥不知深浅,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过得去,有的地方则是大家手拉手拽根小木棍探着走。一路上,李修远摔过,鞋子也陷进淤泥过。“路上几乎啥都没法想,注意力都在自己脚下。”
大家速度不一,走在前的有的走上了7小时不止,李修远等靠后的一行则幸运地在步行3小时后遇到了门头沟派出所的民警,提前“得救”。
这一头,几乎彻夜未眠的赵泽正,终于在8月1日中午时分接到了来自李修远方面报平安的电话,心里大石落下,他速速对这趟车的学生家长拨出电话。“有家长看到是来自上海的电话(号码),第一下就接通了,声音都在抖;还有位家长觉得北京去不了,着急之下动身从江苏先到上海这边,打算去学校问。”赵泽正的声音仍透着心有余悸,“特别感谢修远把消息带出来,我们等这个消息等了太久了。”
看到直升机,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声
另一边,8月1日下午,仍在滞留乘客听说了会有空投物资的消息,但直到临近下午4点亲眼看到直升机,又遇到了走通前路赶来的武警官兵,他们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要得救。
8月1日下午,人群看到直升机,发出欢呼。
颓唐的气氛一扫而空,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声,有人鼓掌,有人落泪。“武警官兵们带来的其实不算是好消息,说前面山洞有淤泥,公路状况也不好,但是也告诉我们,外界很想救援,正在抢修铁路、公路。”回想“绝处逢生”的那天傍晚,王睿语气也忍不住激动起来,“觉得有安全感、有希望了。”
8月1日18时,武警北京总队机动第三支队40名突击队员,经过4个小时徒步到达落坡岭车站,将第一批救援物资送到K396次列车旅客手中。当天22时50分500名武警战士携带食品、衣服、药品陆续到达增援。
8月1日,武警官兵来补充了物资。
8月2日凌晨两点多,观测天气后,武警官兵带领着身体条件较好的乘客,首批328人开始沿着铁路撤退。上海交大绿格公益团剩下的14人全部在这个批次跟了出来,王睿就带上了一点贵重物品,和很多人一样,她把大件行李基本都留在了车上,以此减轻行路负担。
8月2日凌晨两点多,首批乘客在武警官兵的带领下,开始向外撤出,沿途多有塌方、被吹倒的障碍物。
“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,走过一座又一座大桥,支撑我的除了早点给父母报平安,就是尽早保证我的小命还在。”张沁舒说,铁轨的枕木上沾满了淤泥,碎石被水淹没,“最惊险的一段是断桥,只剩下铁轨和枕木,中间和下方都是空的,走在桥上低头就是万丈悬崖,我一只手还拿着东西,另一只手尽可能抓住武警官兵拉的绳子,但还是被走在路上桥面的震动吓得腿软,几度想闭眼。”
“天越走越亮,越走越通畅。”王睿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——沿途经过的村庄几乎都被洪水冲刷甚至淹没,一路上都能看到工人在进行抢修,路面状况虽然惨烈,但看得出情况已比前两天好很多了,铁道上大面积的路障都被清理,“沿途很多工人,一看就是很久没睡觉的,有的就窝在台阶上睡。”王睿忍不住给他们拍了照片,其中一位工人脖颈下垫着矿泉水瓶,俨然当作枕头,缩在电线杆台柱下就睡着了。
8月2日凌晨撤出时,汪蕊拍下的抢修工人,脖下枕瓶矿泉水休息。
“出来之后,真的感觉到大家都在很拼命地救我们。”王睿说。
走出第六个隧道口,大部分人手机有了信号。8月2日清晨4时44分,凭借用平板电脑给手机充上的电量,王睿的手机在时隔近40小时后成功“复活”,弹出微弱的2格信号;4时58分,王睿成功拨出了给母亲的电话,她听到母亲的声音颤抖,自己崩了数日的弦跟着一下松了。“出来了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”
8月2日撤出时,身侧的村庄道路都被暴雨洪流洗刷。
7点左右,首批328名K396次列车乘客到达可通火车的斜河涧车站。接驳火车缓缓驶出,8月2日上午8时32分,在各方的注视关怀下,“迟到”近3天的旅客们,回到了他们应回的车站。
一天后,团队中有同学接到K396次列车工作人员的电话,对方详细询问了其行李是否留在车上、样式内容物、具体位置等,做好登记后,请同学等待后续安排。另有列车员给同学发短信:"麻烦你转告同学们,你们的东西我们都收拾放好了。"
安顿好后再回想,内蒙的风沙和列车外的雨点交织着飞进了王睿的脑海中。"绿格公益团是从2016年开始一点点做防风治沙工作的,但在我们与荒漠化抢速度的同时,气候变化也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。"她告诉记者,在内蒙治沙使用的材料,尽量都是可降解的,因而在走出铁路的路上,再累都不忍心往铁道上扔喝完的塑料水瓶,“我们都已经更深地体会到,一个人力量很有限,可能改变不了现在慢慢变糟的气候,但是真的,要从每个不好的生活细节做出改变。"
(应受访者要求,本文王睿为化名)